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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酒家】拇指尺(散文)

来源: 免费小说网 时间:2019-12-23 14:56:43

我有一把特殊的尺子,就是我的大拇指。用它来当尺子,源于母亲的一句话。

还是很小的时候,母亲告诉我,你生下来时不足四斤。为了强调说的真实性,她特意补充说,我量了,你的脚只有我的大拇指长。

很初听到这话,我是不信的,掰过母亲的手,仔细瞧她的大拇指。左看右看,就那么短短的一截,我的脚难道只有那么长?瞧过她的大拇指,又低下头来瞅自己的脚,这得要大拇指量几次?

父亲常年在外工作,母亲与我相依为命。孤寂的日子,尤其是乡村的夜晚,堂屋墙角的包谷棒子堆成小山,等着母亲一个一个地撕去外皮,捋下谷粒晒干储藏。如豆的煤油灯火苗在黑暗中跳跃,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到墙上,拉长,压缩,扭曲,鬼魅一般。胆小的母亲总恳求我陪她,这时的母亲温柔多了,再也没有白日里的高声大嗓,凶神恶煞。我窝在包谷堆里把包谷须拿来当胡子编辫子,拿包谷皮折铜钱折箱子,不帮她做事她也不骂我,只要我能在一旁陪着她,闹出一些动静,她就心满意足了。

玩着玩着没了新鲜感,瞌睡虫子便闹腾得欢,我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,闹着要上楼睡觉。母亲总是骗我说还有一会儿,马上就好。马上的结果是,我在包谷堆里睡着了。母亲会扔一个包谷棒子过来吓醒我,或是停下手中的活过来摇醒我。为了解乏,母亲给我讲她嫁到父亲家里的一些事情,每讲一点都故意停下,引我去问“后来呢”,“怎么样了呢”,我的瞌睡也就被好奇心赶跑了。

母亲嫁给父亲时,还没有包产到户,她称为“搞集体的时候”。父亲家在低山,生产队还在讲求“农业学大寨”,农民的足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村子四周的山岩(家乡方言读ái)延伸,挖岩田,在岩田上播种、收割,成了日常生活的一大部分。母亲出生在高山,没有挖过岩田,又是新媳妇,老被人欺负。

母亲形容说,一边怀着你,一边挖岩田,上面的人挖出来的硬土块、石头、树疙瘩扑腾着滚下来,我身子重了常常躲闪不及,一双腿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,甚至皮破血流。每天都胆战心惊的,生怕连着你一起滚到干沟里。

据母亲讲,那时挖岩田很怕口渴和要解手。送来的开水少,早被有权势的和身强力壮的抢着喝了,剩下的人只能在山岩下的沁水坑里喝生水。母亲走不来那个搓石毛狗子路,身子又重跑不快,等呼哧呼哧跑到坑边时,只剩下浑浊浊的、里面翻滚着蚂蟥和跟斗虫的水角角儿。可喉咙干得要冒烟,只有硬着头皮闭着眼喝下去。遇到要解手,提着裤子跑几道弯,慌慌张张躲到荒草丛里,跟兔子一样竖着耳朵匆匆忙忙了事。母亲说,刚怀你的时候,还有七八个月的时候,动不动就要解小手,可难为死我了。

那时,种地都是农家肥,除了牲畜的粪便和尿液,也兴烧“火粪”。烧火粪就得到山上砍灌木,老家称“砍楂子”。爷爷去世得早,家里一贫如洗只留下孤儿寡母,划阶级成分时却稀里糊涂地被划成富农,母亲嫁过来后跟着成了村干部针对和改造的对象。一次,怀着我的母亲被村干部分去背楂子。一捆上百斤的楂子背在身上,母亲是寸步难行,即便是咬着牙坚持,还是落在了很后头。母亲个子矮小,楂子牵牵绊绊,经过一处凿在石壁上的险路时,前不得前,后不得后,既不敢站直,又不敢蹲下,只能弓着腰倾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耗着。冷汗浸湿了母亲的衣衫,又被呼啦啦的山风吹干,眼看着天都快黑了,母亲的泪也快流干了,把自己的那捆楂子背到地方后返回来的大伯,才解救了母亲,也解救了我。

搞集体的年月,又被故意针对,年终分到手的口粮是远远不够吃的。奶奶也想给怀了孕的母亲开小灶,无奈家里是个什么样清清楚楚摆在那里,母亲很好受到的照顾是家里人吃糠的时候,她还能吃到连皮洋芋。母亲说,怀你十个月,天天是洋芋,还是连皮煮的,塞到嘴里直作呕,可为了你不得不咽下去啊。

这些故事听得多了,慢慢地,我也就相信我生下来时脚只有母亲的大拇指长。可是,超负荷的劳作,超负荷的心理压力,极其缺乏的营养,我能够平安诞生已经够幸运了,脚只有母亲的大拇指长又有什么关系呢?

信了母亲的话,就萌生了小心思,晚上躺在被窝里,偷偷地蜷起身子,用自己的大拇指来量自己的脚。拇指紧贴脚掌,比划着前移,磨蹭间痒酥酥的,脚趾都不自觉地缩在一起。我就在想,当初母亲用自己的大拇指量我的小脚时,我有没有咯咯咯地笑,哪怕只是浅浅地咧一下嘴角?只怕是没有的吧,至少母亲是不会笑的,或许还心里酸酸的,眼里闪闪的。

儿时的我体弱多病,三天两头不是打针就是吃药,活得磕磕绊绊的。又吃不好吃不饱,先天后天的因素累积在一块,结果是我老不长个儿,脚也不怎么长。尽管如此,游戏还是在偷偷摸摸地继续,两个半拇指长……三个拇指长……三个半拇指长……四个拇指长……

好不容易等到某一天,定格为四个半拇指长。

脚有自己四个半拇指长的我,总算长成了大姑娘,求学,毕业,工作,结婚,生子……脚永远只有四个半拇指长了,可母亲当年印在我脚上的温度,天长地久般地存在。

成了尺子的大拇指,不仅仅量着我的脚。

2003年的四月天,我在医院剖腹产下儿子闪羊羊。妇产科主刀医生托着儿子的小身子,把小雀雀示意给我看,笑盈盈地说,恭喜你,是个大胖小子,漂亮着呢。儿子用一串嘹亮的啼哭宣告他的到来,小胳膊小腿儿挥来蹬去,一束阳光穿过窗户斜射进来,恰好照在他的双脚上。迎着明媚的光,一个个撒开的脚趾头都成了半透明的,晶莹圆润,好似上好的羊脂玉精雕细刻而来。

那一瞬间,脑子里很先浮出来的是母亲的话——你刚生下来时脚只有我的大拇指长,就想伸出手去,量一量儿子那可爱的小脚有我几个拇指长。无奈手臂被绑在手术床上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助产士托到一旁称体重,做相关护理,包裹后抱给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先生和母亲他们。

*一夜是先生陪夜。待他呼呼睡着以后,我把手悄悄伸进儿子的襁褓里,捏着他娇嫩细滑的小脚,用自己的大拇指悄悄量着,嘿,有一个半拇指长呢,真不错。小子,要不是妈妈怀你的时候细粮粗粮、肉蛋鱼虾、水果蔬菜样样都吃,你能长成六斤八两的肉疙瘩么?

儿子身体很好,能吃,肉噌噌噌地长,脚也是噌噌噌地长,袜子和鞋子更换得勤。起初去买袜子和鞋子,我对多少公分多少码没有概念,都是根据目测的大小大概选一双,尺子跟着派上用场,伸出自己的大拇指比划几下,微笑着点头说“嗯,正好”,或者摇摇头说“可惜,小了点”,尺子接着去比划另一双。

就在尺子悄无声息的比划里,儿子学会了唱“世上只有妈妈好”;学会了画“小蝌蚪找妈妈”;学会了摇头晃脑地打架子鼓;学会了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扭模特儿步……几乎是眨眼间,他读完了幼儿园,上了小学。

上了学的儿子明显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张,再去买鞋子他都要自己选,而且记性好,上一次买多大码的鞋,下一次再去买时他能清楚地告诉售货员,阿姨,我脚下穿的旧鞋子是33码的。

我的尺子似乎就此失去用场,不太甘心的我只能拿着新鞋,怅然若失地偷偷比划。也试图比划儿子的脚,可只要他醒着,就绝不允许我去触摸。只能等夜半他睡熟以后,去他的小屋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拉起来给他盖上,顺便摸一摸他的脚,量一量,想一想。

一个天寒地冻的晚上,我和儿子一起在木盆里泡脚。搓脚抬头时,无意间瞥见他的嘴唇上已萌出一道细密的黄褐色绒毛,再往上看,原来棕褐色的细软眉毛也变得又粗又黑又密,就像是用墨色的眉笔描了一般。下一步,是不是就是声音变粗,颧骨突起来,喉结长出来呢?这样的一个儿子,突然觉得陌生,是从什么时候起,他不再是跟在我屁股后面转的小跟屁虫;不再是被乒乓球教练表扬几句就兴高采烈的小孩子;不再是得把萨克斯垫在凳子上才能勉强担负得起的小乐手;不再是捧着金杯笑得跟花儿一样的全国小*?

失落猝不及防地袭来。

唏嘘之余,试着要跟儿子比脚的大小,他居然爽快答应了,不过不是让我用尺子量,而是直接与我脚对脚。望着脚跟对齐脚尖却比我的长出一点的儿子的脚,我在心底里暗自估量,怕是有五个拇指长了吧?

不知不觉间,脚有我五个拇指长的儿子,已是十一岁的准少年!

儿子离我的尺子自是越来越远了。小外甥昱泽的出生,却又让我的尺子重新发挥作用。

昱泽是我妹妹的孩子。小家伙出生时,体重与儿子一样,却是清清瘦瘦、大手大脚的。我用自己的尺子量过,那瘦长的脚差不多有我两个拇指长。围着的亲朋好友都说他将来是个大个子。也是,妹夫一米八几,妹妹一米六几,按遗传学的常规概率来算,他们的爱情结晶必然是个大个子。

妹妹整整小我七岁多。母亲说,怀你妹妹的时候,田是自己的,身体舒服就多做点活,不舒服就歇着;粮食也是自己的,想吃什么自己做就行。有一次,特别想吃鸡蛋,我自己煮了十二个糖心荷包蛋,一口气全吃了,就觉着香。

妹妹出生时是个胖丫头。还记得她出生那天我刚好期中考试,交了卷就往镇医院飞奔。到病房时,妹妹正躺在母亲身边哇哇大哭,湿漉漉的头发趴伏着,胖乎乎的脸蛋红嘟嘟的,哭起来母亲形容像老虎在吼。

妹妹和我一样依然没有奶吃。那时改革开放好几年了,父亲工资多了,家里负担小了,货物买卖也自由了,妹妹就比我幸运多了,能够喝上纯正的牛奶。后来她跟着母亲在家,有鸡蛋有肉吃,家里还有一方小鱼塘,随时可以吃鱼喝汤。妹妹很终也就长成了比我高得多的大姑娘,并生下一个大个子儿子。

先天+后天=必然,这是我的理论。

昱泽出生时,我这个当姨妈的刚好辞了工作,有的是时间帮母亲带他。我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,给他洗澡、穿袜穿鞋时,经常顺便揩点油,捏捏他的脚,挠挠他的脚掌心,自然也忘不了拿尺子量一量。他还小,不像儿子那样知道拒绝,至多是咯咯咯地笑得缩成一团。逛街给他买鞋子时,也是原来的习惯,不看码数,而是伸出拇指在那儿比划鞋底,选回去的鞋倒能合他的脚。

昱泽周岁后不久,天气变得温暖适宜,父亲回老家把外公外婆接来看重外孙儿。那天午饭后,我把充气式游泳池充好气摆好,母亲放热水加冷水,调好了温度让两个外孙儿泡澡玩。儿子已经知道害羞,穿着游泳小短裤一跨进池子赶紧蹲伏下来,我剥光昱泽的衣服,给他腋下套上小游泳圈,把他也给托到了池里。

八十多岁的外公对着浴室坐着,笑眯眯地看着那个顷刻间就冒出来的新鲜玩意儿,嘴里叼着土烟袋,好半天才吐出一团缭绕的烟雾来。八十的外婆踮着缠了一半又被放开的畸形小脚来到浴室门前,一只手撑着门框说,啊呀,现在的人真是会想啊,整这么个玩意儿出来!

小昱泽是个好热闹派,人一多就疯得很,看我们大家都在关注他们哥俩儿,一时兴奋过度,挥着小手把水往哥哥脸上和游泳池外洒。母亲抓住他的手,故意沉下脸,伸出小指说,昱泽,你再洒水就是这个,我们昱泽要做哪个呀?小家伙咯咯一笑,立马竖起自己的大拇指。嘿,不错,我们昱泽要做大拇哥!

看他的萌样儿,我真恨不得啃他一口,顺势把手伸进水里,去摸他的脚,甚至想量一量。一旁的儿子大叫,弟弟,她又在揩你的油!我笑着回他,就揩了,怎么了?说不定哪天,我还要揩你儿子的油,量他的脚呢!

哗啦——儿子羞得赏给我一脸水,小昱泽却幸灾乐祸似的,冲我们伸出了他的大拇哥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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