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天生不是一个对风景敏感的人。
我感受风景是在很久以前我父亲的画室里。
那时,父亲拿着一本画册对我说:“喂,是否想学画风景?”
“试试看吧。”我说。那年,我十岁。
拿起碳笔,打开画夹,我才知道我对这东西不会感什么兴趣。
“爸爸,这是什么画儿,也太没有意思了。你看,这个人就这么站在那儿,样子也太小了。他站在这儿干什么?那桥和桥下的流水真不好看,灰灰蒙蒙的。天上那个月亮不明亮。这个窗子,歪歪斜斜的,我看也不像是人家屋子上的。”我很认真地对我的爸爸说。
孩子,这是一种什么呢?该说是一种境界,但你不会懂。这样说吧,你不认为这很漂亮吗?你听听这几句话,你看怎么样?
你站在桥上看风景
看风景的武汉羊癫疯哪家医院好人在楼上看你
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
你装饰了别人的梦
我摇了摇头,我不懂父亲在说什么。
父亲无可奈何地合上了画册,叹了口气,说:“孩子,将来你要是有出息,也不会是在艺术上。一个对风景不敏感的人,他的感情世界也一定是贫乏的。”
我记得我当时听了父亲的话后,是怔怔地坐在凳子上,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那张大而白的画纸。
后来是我把手中的碳笔轻轻搁在画夹上,走出了父亲的画室。外面,很好的阳光。
后来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,时光的流水差不多欲将这尘封的记忆冲走时,而我们一家也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之后,我方始对父亲所说的风景有了一点感悟。
这时我早已在父亲的藏书中读到了徐志摩的诗和朱自清的散文。偶然之间,我发现了卞之琳的那首著名的朦胧诗《断章》。我忽而省悟,早些时父亲给我看的那幅风景画,便是这首诗的诗意画了。
这时,我的大哥早已经扔掉了画笔,他到无锡挣钱去了,那是我母亲的家乡。他去干什么活计湖北治疗癫痫病专业医院,我不知道。我同样不知道是绘画抛弃了他还是他抛弃了绘画。打那以后,他再也没有进过父亲的画室。后来,我们到了乡下。
所有的画具都放进了一个箱子里,它们被放在了乡下屋子的一个角落里。
我时常发现父亲变粗了的手经常抚摸调色板,也经常摇头叹息。我这时才感到这画具很动情,我朦胧地意识到它似乎包容了父亲的一点什么东西。我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听了父亲要我学画的劝告。
我终于又可以进城了,我进城念大学。我的母亲也就在这一年走完了她在人间的路。
离乡前,我在一个明湛湛的月夜,把我摆渡的那只小船划到了我家屋后的蚌蜒河中。然后,我躺在船舱里。看天,天是湛蓝的;看月,月是浑黄的。从船舷上看向远处,远处一切全笼在薄薄的水雾里。虽是月明之夜,却看不分明。水轻轻地漾着,我的船儿一晃一晃的。我才发现这种风景真美,而我们家的茅屋,在月光下幽静得像一个乡村少女。
后来,又有很多漫长的岁月过去,我要离开我工作多年的小镇到邻县一所中学去教书,我忽而发现,我那颗心对风景是异常的敏感。
也是船,将我简陋的家具和书籍载走。我蹲在船头,看水,水碧清,如一面平展的镜子。伸手进去,凉飕飕的,润人肌骨。两岸的树木渐渐后退,它们枝丫斜伸,像是挽留我,又像是友人与我告别。还有两岸的泥土,我似乎闻到了她的馨香。夏日晴空高远,在船上看洁白的云,真像是小镇少女挥着轻纱向我道别。回望小镇,远远地晾晒在晴和的日光下。那时候,我真想叫船夫停下船来。我要飞奔回去,搂定小镇,不要离开。
晚上,躺在舱里。天已经乌沉沉的,没有月亮,像张忧郁的脸,似乎就要掉泪的样子。听船底潺潺的流水之声,似恋人的喁喁私语,又像是游子唱着离歌。我知道,我走了,已成了那一方水土的记忆。桨声欸乃,孤寂地响在水面,似老父的絮语,话里藏着怅然的离情;船头挂着昏暗的桅灯,像我忧郁的妻子看我离家时的目光,那光里含着无尽的乡愁。
这时,我的父亲,早已不再拿起画笔了,可我仍然记得他的话。
我这时忽而发现,我是那时的父亲,只是我的手中不拿着画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