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假在家,连着几天,我睡觉睡到自然醒,偏偏昨天一大早,被梦惊醒。
梦里边的场景,前面怎么回事,我一点都不清楚,只记得大伯父突然犯病,整个头耷拉在我的肩膀上,说不出说话来,我紧着给家里人打电话,电话却始终不在服务区。
好在梦没有继续下去,否则后果不堪想象。醒来后马上给堂姐打了电话,电话那头,堂姐似乎也是惊魂不定,说话声上气不接下气,我忙着告诉她我的担心。姐跟我说,她也是刚刚接到家里电话,正在赶往回家的路上。
今年大伯父连着住了三四次医院,每次都是堂姐从广东回来照顾,堂姐今年退休,有的是时间,可我知道伯父没有多少时间了。
大伯父今年八十四,十一年前乡里医院就查出来:伯父患的是皮肤癌,医院管放射的是我堂妹的爱人,伯父吃的药,打的针,事先都把商标摘了去,全家人都在刻意地瞒着伯父。
家里实在亲戚,谁也不愿意往那方面想。
伯父照样还是天天在山里转,转完东家转本家,山弯弯里人家不多,年轻一点的大多都进了城,留下的老的老,小的小,谁家有个大事小情,伯父都去帮着张罗。
伯父在当地,年长,辈分大,伯父的话,算得上圣旨,比乡里大队书记都好使。
前些年,族人着手修家谱,大伯父先挑的头,主编是省城大学中文的教授,伯父挂了一个顾问的职,干的却是办公室主任的活,不少史料,还得伯父亲自登门求证。
集资修家谱的事,得到了村子里所有人家的一致赞成,原本费用平均出,AA制,搞到后来,伯父出了大头,他自己拿三千,给我下的摊派是两千,就连我几个堂妹也出了资。
大伯父知道我在大庆油田工作,政策特殊,前些年回老家,伯父跟我商量这事,没等我回答,媳妇作了主:没问题。一看就是东北娘们的风范,爽快得很。只是有一点,我没想得通,几个堂妹早已经是嫁出去的人,泼出去的水,村里地都没得分,为何要牵扯进来?
家谱修成后,按照惯例,堂妹们是上不了谱的,媳妇在“光”字辈中,找到了她和儿子的位置,当然他们俩挂靠在我的名下,那天媳妇和儿子抢着看,比她平时看小说还要认真。
第二天,大伯父、梅叔,领着我们一家子人上山,去给祖先上坟,伯父的身体根本就看不出异样,走起路来,我都撵不上。
祭拜完祖坟,伯父又领我去后山,指着脚下的一块地,说他百年后,就打算埋在这,旁边一个小土包,是大伯妈的坟,上面长了不少的杂草,我不敢看大伯父的眼神,低头装着给大伯妈拔草,野草将我的手,划出一道道血印来,我忘了痛。
这一次,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。
*一次闻到这种味道,是在1995年夏天,也赶上假期,单位值班的老胡将一封电报交到我手里时,我才知道退休在沈阳的二大爷,永远地离开了我。
将一岁多的孩子交到媳妇手里后,我揣着七百块钱,连夜往沈阳赶,火车过沟帮子时,上来好几个卖烧鸡的小商贩,一走一过吆喝着,他们身上那股子烧鸡味,就着口水,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。那个时候,我一个月工资,挣不上一百块钱。
车厢里人多,站着都很勉强,因为是夜车,后半夜很难熬,小贩推着货车捱着我身边过的时候,我会自觉地、不动声色地摸摸里侧的裤口袋,七百块钱早就让我从外侧口袋悄悄地转移到里侧来了。
因为走得着急,我坐的这趟列车是齐齐哈尔开往北京的普快,走的是松辽线,并不经过沈阳,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地图,决定在一个小站提前下车,再倒一趟汽车去沈阳,这样能以很快的速度赶往二伯妈家。
去汽车站,天公不作美,下起了瓢泼大雨,我没有雨伞,只能雨中前行。下午到伯妈家时,我全身上下湿透了,伯妈把我搂在怀里,眼泪哗哗地流,我分不清是雨水,还是我们娘俩的泪水。
二伯父退居二线,回老家住了差不多三个月,在老家过的59岁生日后,想买卧铺回来时,因为南方连续大雨,京广线铁路,河南路段被洪水冲垮多处,只好又多住了些时日,人不留天留。
等好不容易搞到车票后,伯父在车上就已经患病,心肌衰竭,可能还有尿毒症之类,火车上医疗条件有限,伯父、伯母,只好中途在天津下车,本想在天津看完病再回家,可伯妈人生地不熟,医院的门冲南开还是冲北,都没搞清,更别说安排住院,又是一顿折腾,好人也折腾出病来,没办法又在天津乘车,后半夜到的沈阳,人没往家走,直接去的医院。
这一去,二伯父再也没能进得了家门,等大哥、大姐赶到医院时,二伯父只有出的气,没有进的气。
那年二哥在上海无锡出差,单位领导得知情况,特批二哥买了张头等舱赶回来,那个时候出门坐飞机的,都是团职以上的干部,凭单位介绍信,盖公章,老百姓坐不起,机票更没有打折这一说。
二伯父的尸体,停放在医院太平间,第三天,二伯父从冰柜慢慢推出来,起灵前,大侄摔碎花盆的那一刻,我*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味道。这个味道,小时候也闻到过的,那几乎都是在别人家,而这一次,才真正地感觉到死亡来自于我身边,很很贴近的人。
86年,我到东北来求学,下火车时,我裹了件黄军衣,里面还套了两件毛衣,出门时,妈跟我说:东北冷,割刀子似地冷,儿子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呀。从那一刻,我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父母温暖的怀抱,再也不会有人跟我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了。
东北读书的三个月里,二伯父、二伯妈每个星期都会捡一柳筐的鸡蛋,送到学校,后来我考上学校,二伯父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捎来一封信给我,打头千篇一律:XX吾侄,见字如见面。这有些象父亲的语调,也是这么开篇:XX吾儿,为父如何如何。二伯父写信,从来都只写一篇纸,无非都是些做人的大道理,从不多写一行。
父亲哥八个,他居中,排行老四,上面三个哥哥,下面三个弟弟,还有一个妹妹,都没上过几年学,没想到父亲和二伯父的信如出一撤,都有过去私塾先生才有的语气,刚看时多少觉得有些别扭,后来越发感觉到亲近,一个“吾”字,摆明是自家人的意思。
以后就象这样再简单不过的信,二伯父再也不会给我寄的了。
二伯父被推向火炉之前的十五分钟,我一个人在那陪着伯父,我知道这是我们爷俩很后在一起的时光。看着熟睡了的伯父,我到底也没能叫醒他。
二十年过去,大伯父的情况,又是这样令人担心,我不敢往那想。
上午打电话给梅叔时,说了不少话,一直没敢提那个字,我知道犯忌。
晚上再一次给叔打电话,事情大体有了具体的安排:堂姐这两天,抓紧时间在打扫老屋子,大伯父说他不想去医院,想回来住上一段时间。另外大伯的几个弟弟,这些天都打算过来陪陪大伯。
七十三,八十四,对于大伯父而言,真的是一个坎。
看天气预报,老家这些天一直以来,是梅雨季,让我再一次闻到了那种令人生厌的味道,我不喜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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